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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仰止的文学·音乐之旅

2已有 1279 次阅读  2011-01-04 17:36

 

打开了林生祥《大地书房》的唱片封套,拿出那本做成“国语笔记薄”样子的内页,毕恭毕敬地开始一边听一边看。已经有多久没有这种对音乐的敬畏之情了?

翻开“大地书房·国语笔记薄”,首先是两篇大篇幅的文章,分别来自于钟永丰的《与理和先生对话》、生祥的《致敬钟理和》,接下来才是曲目歌词,而每首歌词旁边还加有相应的一些标记和注释——无论是序言还是标注,在林生祥之前的专辑中都是从未出现过的,可见生祥对钟理和与这张与钟理和对话的音乐作品《大地书房》的重视。

那让我们首先来认识一下,谁是钟理和?

钟理和又名“里禾”,号“铁铮”、“钟坚”,笔名“江流”,生于1915年,祖籍广东梅县,世居台南屏东县,18岁随父迁居到现在和美浓镇尖山。钟理和的少年时代正处台湾日占时期,“学历仅仅是日据时代的高小毕业再上一年半的村塾(读汉文)而已”(林海音语),高中时期开始接触并迷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作品,因此在他的小说里充满了“五四”的感觉。成年后的钟理和容貌气质英俊儒雅,据称当时他同年的伙伴相亲时,往往不让他同行,因为他会吸引女方注意(令人联想起《交响情人梦》中的千秋王子……囧)。在他十九岁时,他被父亲派到农场督工,没想到少爷竟与同姓女工钟台妹相恋。同姓通婚,时至今日在中国的许多地方依旧被反对,何况是在那个时候的传统客家农村?与此同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钟和鸣获得了到日本明治大学深造的机会,这更激发了钟理和奋起抗争的念头。1938年,他只身来到东北;1940年,他回到台湾带着他台妹私奔,两人在大连、沈阳、北平等地流浪谋生。他不愿替日本人办事,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失业,需要依靠他的客家妻子做小工、卖竹炭维持生活。而钟理和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夹竹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学的自读课本中应该有收录此文)。

回忆起最初创作的动机时,钟理和是这样说的:我们受到旧社会的压力之巨和为贯彻初衷所付的代价之巨,是无法形容的。这是我生平的又一次刺激。被压迫的苦闷和悲愤,几乎把我压毁……我借笔墨来发泄蕴藏在心中的感情的风暴。这思想把我更深地趋向文艺。”

二十年来,钟理和没有做过半点跟文艺沾边的工作。刚去东北的时候,他曾做过汽车司机;到了北平时,他的身份是“煤炭零售商”。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和生命都奉献给了文学与创作。1946年他回到台湾担任县立初中代用教员,翌年便得了肺结核,一场手术下来切去七根肋骨。这时他的父亲已逝,家道败落,房屋产业全部卖光了。这时,还是依靠他的妻子台妹靠着打短工、养猪来维持一个五口之家(当时钟理和已有二子一女)。由于生活贫困,钟理和家中别说书房,甚至连一张书桌也没有。但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完成了其唯一的长篇小说《笠山农场》。1954年,次子钟立民病死,对钟理和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1960年8月4日,45岁的钟理和病逝在最后一部小说《雨》的稿纸上,因此被后人称作“倒在血泊里的笔耕者”。

在钟理和病逝后,生前交往甚密的林海音女士还特地悼文一篇《悼钟理和先生》,字里行间满是敬佩、惋惜之情。后由钟理和夫妇一生坎坷事迹改编的著名影片《原乡人》(1980年)曾海峡两岸放映,由著名演员秦汉饰演钟理和,林凤娇饰演他的妻子“平妹”,引起社会广泛反响。而直到2004年的两会新闻记者会上,温家宝总理在答记者问时更是引用了钟理和的名句“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以此来阐述**。

花了这么长的篇幅介绍钟理和,一方面是因为他并非像其他同时期作家那样被大家普遍熟识,一方面也是因为,如果不熟知钟理和其人和其作品,聆听这张《大地书房》难免大打折扣。

专辑的开篇曲《山歌一唱钟理和》便是最典型的客家山歌样式,它连歌名都继承了“山歌一唱心就开”“山歌一唱妹就来”这样的句型。作为专辑中的一个楔子,钟永丰用最传统的七言句囊括了钟理和的一生,包括他带着妻子的私奔、他的笔耕,即使是谈及钟理和最后的病中岁月,生祥歌唱的曲调也是积极的,“男人主内女主外,木瓜树下记山河” ,平淡的叙事风格中满溢着赞美之情。这便算得上是“钟理和生平简介”了。同时,在专辑中的一首歌歌曲中,你已经能听到生祥重拾月琴,以及来自日本的早川彻的贝斯的发声。

这里必须多说几句。众所周知,《种树》(2006)一出,宣告了生祥在音乐美学上的高峰,其旋律性和内容的深刻性在这张专辑中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即使他大呼“WTO Outside”批判其对台湾传统农业带来劳动力流失之类的恶劣影响,但在音乐中却充满了这样的诗意,朗朗上口,童谣版的美好。随后的《野生》(2009)则是一个分水岭,林生祥的乐器瘦身计划在此处只剩下了两把吉他,这时候他已经不屑用“1645”这样的**套路,更多时候是在挖掘吉他的更多可能性,歌曲也越发地朝向狭义的“民谣”(台湾本土民间歌谣)而非西方意义的“民谣”发展。因此你会发现生祥就弹着一个E调的音阶,没有什么**的进程,但这恰好是客家民谣(民歌)的最经典样例。而词作者钟永丰也在此时达到他个人创作的至臻境界,四言句中传递出来的尽是《诗经》、魏晋的风骨。这时,《野生》不仅总领专辑的主题,即农村妇女的一生,更是代表了林生祥走向更为纯粹和传统的民歌范畴。而《大地书房》在这一步上走得更为坚决和彻底,因此初听专辑时你会觉得为何这里头的旋律不像《种树》里头那样的优美,是因为生祥已经写不出那样的歌来了吗?当然不是。这是生祥的野望,在沿袭布鲁斯、融合爵士、世界音乐后,对台湾客家民谣的改造。

请听《细妹细妹跈捱來》(妹子妹子跟我来)。在这首讲述钟理和与钟台妹1940年的“红拂夜奔”的故事里,我们除了听到浪漫之外的那些反封建的革命豪情,更加不能错过的是生祥那些月琴的连复段:简单的几个音阶,便勾勒出歌曲的主线;以及间奏时的那极具场面感的拨弦,一下子便把七十年前钟理和的义无反顾展现得活灵活现。在《种树》的时候,生祥结识了冲绳三弦大师平安隆,也趁机进行了三弦的学习,而这次生祥在重新拿起月琴时也对这一种传统乐器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造,为月琴增加了一根弦,大幅度了它的表现力。而由于早川彻的加入,生祥可以放心地把低音部分已经节奏的留白交给他——毕竟大竹研也是一个高音控,ken的演奏基本都是中高频,因此生祥的月琴才可以这么的自如。当然,早川彻深厚的爵士功底也在其中展露无遗,他的Slap玩得是那样的重剑无锋。

在吉他演奏的部分,林生祥这次也进行了新鲜的尝试。如接下来的《大地书房》,擅长开放式调弦法的生祥这次更为大刀阔斧地把月琴的调音法放到吉他来,把吉他的六弦调成了只剩两个音(C、F?待考),因此这首专辑的同名曲有着非常区别于平常的吉他分解,从前奏开始贯穿始终,而这吉他无论是音色还是风格都相当靠近于中国传统的民乐。当然,《大地书房》本身在我心目中也是与《种树》媲美的不朽之作。钟理和的文学作品总是渗透着一种难以消磨的人生悲剧感,这很大的程度是来源于他不幸的生活遭遇,但在《我的书斋》里,他描述自己家徒四壁,哦不,他的书房连墙壁都没有,就是坐在水泥院子里,在亲手植下的木瓜树的树荫下,一把藤椅,一块七寸的木板,还得每半个小时跟着树影移动,这就是钟理和的书房。此时的钟理和已患肺结核多时,之前手术打断七根肋骨,之后便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道也早已败落,但在他的笔下却依然是远山如黛,和他早期破败而昏暗的文字风格迥异。而这首由钟理和之长子钟铁民所谱写的三段七言歌词已抽取了其父在原文中的标志性物象,生祥的谱曲亦是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甚至出落出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之景,但全无士大夫阶级的那种装模作样,而是纯正客家人对土地的亲切感。

就是在这样的树荫为盖地为庐的“大地书房”里,钟理和写出了他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笠山农场》,而《山精饶新华》所描写的饶新华正是这部小说中的一位主要角色。饶新华人称“山精”,担任笠山的巡山员,是人与山最和谐的关系存在纽带,他见证了两位老板的离开,也见证了故事主人翁刘少兴的改革与失败,最后神智也转为痴呆,在山脚下孤独地迎接死亡的结局。而著有《笠山依旧在的》生祥另一子钟铁钧完成了这首歌的歌词,他用一个孩童的视角,以天真的嘲笑去描绘这一位别人眼中的痴痴颠颠的守山人,充满了童趣。这也是专辑里最“Jazz”和最即兴的一首歌。

《贫贱夫妻》估计是这张专辑内最悲情的一首作品。歌曲取材自钟理和同名短篇小说代表作,而看过影片《原乡人》的朋友估计也忘不了其中描绘的情景:钟理和丧失了劳动能力,其妻“平妹”(即钟台妹)扮演了男性的角色,到深山里偷砍木材、背出盗卖——这完全是极端男性化的工作。但客家妇女尚来有男性化的特征,不裹脚,和在地里干着和男人一样的劳动,“女人当做男人使”。从这点上,《贫贱夫妻》算得上是上张专辑《野生》的延续。生祥对此歌的演绎出了悲苦之外,还把原著中钟理和看到巡捕上山捉拿盗伐木材者时的焦急心情展现得恰到好处,纤细的吉他声中,除了自责还渗透着对妇女伟大形象的赞颂。

钟理和的小说自叙味道很强,作品中的人物不仅和作家有着相同或类似的经历,甚至连故事主人翁的名字也不改动,看起来就像散文一般。因此他的小说便是他的自传。如歌曲《过来救捱》(来救我)便取自《初恋》《苍蝇》,是钟理和作品中难得的讲述单纯青少年爱情涌动的作品,而这时生祥的情绪也转入了短暂的轻快。《假黎婆》写的是钟理和的祖母,“假黎”是客家人对台湾原住民的称呼。作为外来者,客家人与原住民之间存在着的隔阂,这让身为“假黎婆”的排湾族祖母在客家族群中承受了不少的压力。这一天,祖母带着钟理和到深山去玩,在原始山林气息的呼唤下,祖母唱起了排湾族的古调。在专辑中,我们听到的是“台湾瑰宝”泰雅族云力思的吟唱,用排湾古调和生祥遥相呼应。这是《大地书房》最美的一刻。

接下来的《山火》是钟理和《故乡》四部曲之一,记录的是民众点燃山火去对抗“天火”(大自然的自燃现象等)的愚昧。尽管歌中内容悲苦,但生祥的编曲和演唱却有着一种审视的高度。他以现代人的视角去看待当年所发生的这一切,用委婉的旋律、细腻的吉他再现了这一切,并没有苦大仇深的批判性,跳脱的旋律证明了生祥看待历史的高度。因此这首《山火》是动容的。

而结尾的《笠山农场》或许是这张专辑最为“古味”的一首:词是钟理和在原著小说中的结尾诗,曲式客家山歌传统的段子。生祥再次拿起月琴,嗓音高亢,转调悠扬。

在《大地书房》里,词作者除了生祥多年的“基伴”钟永丰外,还有钟理和的两位同是作家的儿子钟铁民、钟铁钧。他们作为钟理和文学最纯正的血脉继承者,深谙钟理合小说在沉重背后对伟大人性书写之光芒,同时也用自己的笔法赋予了林生祥音乐作品新的元素与风格。联想到钟理和在临终前曾叮嘱钟铁民:“吾死后,务将所有遗稿付之一炬。吾家后人不得再有从事文学者。”而今日两位“忤逆子”却和生祥一起把他的文字发扬光大。

总而言之,《大地书房》把林生祥的音乐带到了另一个高度。从音乐性上,它展现了生祥这几年在跟随大竹研学习爵士乐音阶、节奏形态之后,对民乐的新的领悟与运用,在旋律和编曲上都朝向流行音乐的反面大步跨进;而另一方面,《大地书房》宣告生祥的音乐对题材的驾驭能力已到了化外之境,主题深刻,内容完整,形式多样,在保持原作精神外亦能表达自我的惯有主题和特色。

在专辑内页的《致敬钟理和》中,林生祥最后一段这样写到:“童年,妈妈用一台野马125机车载我们四兄妹五人,进入美浓美都戏院看《原乡人》的电影,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电影院,高中开始阅读钟理和,大学开始读国内外的一些小说,退伍后从钟永丰身上学习一点社会学的观察角度,最近几年再重读钟理和,我愈来愈喜爱;我觉得钟理和不喧哗抢眼,他像是安静的植树者,时间愈久愈显巨大,通往人性的细微处。感谢钟理和为世界带来美好的文学作品,作为钟理和文学场景中的后代子弟,我深深引以为荣,钟理和是台湾文学的宁静骄傲,以此张音乐致敬钟理和!”

生祥,你是否知道,你也是台湾当代乐坛的“宁静骄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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